真是糟透了。
几个月前我和小姐告别的时候还笑着对她说“我去去就来”,那时我已经做好了被骨灰盒装回来的准备,但没想到自己会与虽然从未相见但已经交锋了几次的臭名昭著的劲敌一同旅行——而且她还毫无顾忌地揉了我的胸。我并不想和她再有过多接触,但现在必须要击退面前的敌人。
“把子弹交给我。”
我向她伸出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声又渐渐响了起来,她不为所动,继续问:“姬宫家到底是如何舍得把您这样优秀的执事扔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的?关于您的一切我都非常有兴趣,毕竟老朋友见面,您就留给鄙人一点时间叙旧吧。”
“我还以为您已经金盆洗手了,没想到还会为了姬宫家的情报特意干上这一票。只是小姐前些天犯了些无心之过,于是由我这个执事代为受罚——反正这个公司和整个家族企业都是要交给小姐来接管的,我顺便来打探一下实际情况也没什么损失。要不是有这层关系,我也没法得知和僵尸病毒有关的情报,还有那支小队根本没回来的事实。叙旧就先到这里吧,还是先关注一下身后的情况比较好。”
一声枪响之后攀在窗外的腐烂尸体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四分五裂,一截断肢朝着我飞了过来。挂在断肢上的布料破破烂烂,上面沾满了血液脓液和各种不知名的液体,而断肢本身则肿胀不堪。像是戳破了一个盛夏时放了三天的厨余垃圾袋,腐臭的味道顿时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顾不上捂住鼻子,用双手紧紧握住枪,保证枪口不会因高度紧张而颤抖。
也许是我太轻敌了,我以为那些活死人不会再度出现在我眼前。基地的防御应该很严格,没有得到许可就不能随意出入,更何况活人的气息应该早就被淹没在了玉米地里,就算他们能跑出基地,也没有办法一直追到这里来。而我走得仓促,除了食物之外只带了一把手枪和几百发子弹,被尸潮包围就是死路一条。
好在事情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么糟糕,这栋低矮的建筑物并未完全被团团为主,只有几个行动迟缓的家伙在试着往上爬。他们的肢体腐烂得厉害,朽坏的骨肉几乎连身体的重量都无法支撑,在向上攀登时手臂的肌肉有时会被重力活生生扯断。即使是这样,他们还在执着地试图从外墙爬进二楼窗口。
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被吸引过来的?那只死老鼠?
和地球人习惯的生活条件不同,此地的环境相对温暖潮湿一些,所以一楼被空置,二楼才用来住人。我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门外没有沉重的脚步声,这说明建筑物内部大概还未被进入,厚重的铁门足以抵御这些被病毒控制的活死人。只要我不打开门,可能的入口就只有二楼窗户这一处,但负隅顽抗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说不定这密集的尸臭味会引来更多他们的同伴。我从工具箱里顺了根权且可以当做武器的拖把杆拿在手里,对着密码锁键盘上的微弱荧光一个一个输入数字。
“真打算冲出去?”
茨干净利落地换好了衣服,坐在楼梯台阶上看着我。不知道门外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握着杆子的那只手早已沁出了汗水,然后茨对我说:“我记得这几栋建筑物之间应该是有地下通道相连的,从通道下去应该可以直接到达停车场。很多年前里面出过事故,摔死过一个人,从那以后这些通道就被禁用了,所以地图上才没有标记。虽说出入口应该没有被封死,但是里面指不定会是什么鬼样子。要不要试着走一下?”
“那是再好不过,只要你不尖叫出声就行。”
楼梯的深处的确有道被杂物挡住的暗门。通往地底的道路并没有台阶,只有一级一级嵌在垂直墙壁上的铁制扶手。在潮湿的环境中,这些钢铁被锈蚀得严重,上面还攀满了青苔,摸上去粘腻湿滑。黝黑的道路不知通往多深的地方,趴在洞口可以隐约听到来自远处的流水声。
这样一来杆子就没法带了。我又找了根稍短的铁管别在腰间,试了试上方几级扶手的坚固程度之后就跳了下去。茨在上方看着我:“不打算先把我丢下去探探路?”
“你死了,我也出不去。我可不介意有什么危险,只要你不在背后暗算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越向下深入周围就越潮湿,扶手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不时有水滴从头顶落下。水汽弄湿了身上刚从烘干机里拿出不久的军服,令人不悦的触感从廉价的布料上传来,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某个在作为战场的雨林里度过的夏季。于是我抬起头:“所以你这次的金主是谁?”
“虽然我很想告诉你‘职业道德不允许我说出顾客的名字’,但是如果我那样说了,你也可以用之前的手段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我就老老实实告诉你,我才不是为了什么委托才出现在这里的。我又没有花钱太多的爱好,再说真要赚钱的话接几桩不用动脑的生意就够了,犯不着和姬宫家作对。要知道,这个暴发户在发迹之前曾经被海盗毁过一件大买卖,差点赔到全家都要被卖去黑市,要是他们知道有个不怀好意的前海盗在接近他们家的人,还不得把我活生生扒层皮。”
水面回荡起层层涟漪,骤然的寒意从脚底透入全身。我小心翼翼地继续向下,用脚试探着积水的深度——还好水深只到小腿中部,行走起来也没有太大阻力。一阵水花声告诉我茨也安全着陆了,她说:“说不定前面就会出现被泡得发烂的尸体。”
“真是尸体就好了,起码不会突然扑上来咬人。”
墙上挂着的指示灯还没有完全报废,但微弱的绿光并没有穿透黑暗的能力,照亮不了任何事物,只能让人的眼睛确认它们的存在。亮起的文字说明这里有一条直接通往车库的道路,僵尸无法冲破车库的大门,所以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我按照指示灯上箭头的方向一直走去,越向前水就越深,最深的地方甚至没过了腰间,我命令自己不去想起这水里浸泡着苔藓灰尘昆虫和腐尸。双腿移动时带起的水声明显减小了,但这并不能让我的耳膜得到片刻休息,因为有更为奇怪的声音填满了听觉的空白处——我不确定那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的耳鸣。转过头来,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少女已经没了踪影。
茨?我想喊出声,但世界在我停止脚步的那一刻突然间寂静了下来,而回荡在我耳边的、说不定只是耳鸣的声音则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像收音机在没有电台信号的荒原里受行星的影响而播出的怪声。这荒凉的寂静感攫住了我的心,我深吸一口气,凑着探照灯那点微弱的光芒,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
这是我和小姐唯一的合影,拍摄的时候她还年纪尚幼,总是想方设法地躲着我,不知道那天为什么大发慈悲才肯和我合了影。探照灯发出黯淡的绿油油的光,根本照亮不了照片上小姐的脸,但我对那张照片上的景象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于是我将相片重新装好,继续朝着车库的方向走去。
从水底升起一条向上的狭窄斜坡,这就是通往车库的道路。之前的路虽然满是积水,但好歹墙壁上每隔不远还设有指示灯,但前方是完全的一片黑暗。阴冷的风吹过通道,在积水中沾湿的衣服像是沉重的坚冰,试图阻止我的脚步。我继续向前走着,进了水的靴子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滑稽的怪响,然后我的头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东西的触感和石制的墙壁不同,我猜这就是地下通道出口处的门了。
门的内侧没有任何类似把手或钥匙孔的东西,我推了推,纹丝不动。于是我后退一步,试着用全身力气撞上去,然后听到了铁器互相碰撞的声音。看样子门的另一侧大概是被铁链缠住了。
现在又要怎么办?返回地面吗?我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又给了它一记回旋踢,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中传来了金属破碎时的一声脆响。铁链大概也早已朽坏了,哗啦啦掉落在地上,然后厚重的大门不情不愿地打开了一条缝。就在我的眼睛重见光明的前一刻,一道黑影朝着我扑了过来。
事出突然,我没来得及看清那到底是什么,身体就自顾自地作出了反应。被双手紧握着送到身前的是那根一头被砸扁的铁管,向我扑来的东西来不及躲闪就被刀刃般锋利的尖端开膛破肚。从中喷出的粘稠汁液溅了我满脸满身,强烈的尸臭味让我差一点直接吐出来。冷静,现在要思考的不是这个,而是面前的区域是否还有敌人存在;于是我将就着用袖子擦了把脸,小心翼翼地从门缝向内望去。这时又有只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真不愧是姬宫家的乖狗狗啊,刚翻完垃圾堆吗?”
这时失踪多时的七种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过了好久我的眼睛才习惯了她手里手电筒的光亮,只见她背上多了个满满当当的背包,手里还提着巨大的袋子。“你才更像是刚翻完垃圾堆回来的,”我说。
“能捡到好东西就值得翻。外面那堆尸体的臭味只会把更多的活死人吸引过来,我打算把那些东西给烧了,就去仓库拿了点燃料过来。”
“先出去再说这些事吧。刚才又有僵尸袭击了我,说不定它们已经进到这里面来了。”
我用脚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但此时它已经完全化成了顺着台阶一级一级流下的粘液,只剩破烂的军服留在原地。茨倒是不以为意,一把推开了我身后的大门,用手电筒的光照着每一个角落。
门内是个小小的房间,房间内除了扑鼻的恶臭和污迹之外空无一物,但对面的墙上也有道门,一束微光从门缝透入。门被一把铁锁锁住,茨从背包里掏出一串钥匙,试了几次就打开了锁。终于,熟悉的车库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令人安心的汽油味扑入鼻腔。
“现在可以讲你的计划了。你想把那些东西烧掉对吧,不怕火势蔓延吗?”
“房子和农田之间有一段防火带,火势没那么容易蔓延,把房子烧掉之后就会自动停下。就算田地也烧起来了也没关系,天气预报说明天——不,应该是今天——凌晨这个地方有场暴雨,星际玉米的枝干又不是很易燃,火势应该也扩散不大。只要把这个扔下去就行了,”她拿出一个半满的酒瓶,放在我面前摇了摇,“苏联人的伟大发明。僵尸不会被烤肉的味道吸引过来吧?”
“它们只对血腥味感兴趣。”
我洗了洗身上的污浊,勉强摆脱了这股浊臭,然后给卡车加满了凝固低的汽油。电力控制的车库门缓缓开启,明亮的漫天繁星进入了眼帘,与星光一同迎接我的是令人疯狂的叫喊声。我可真不想再次将车驶向僵尸的聚集地。那些家伙倒是主动朝这边靠了过来,但他们的行动过于迟缓,腐烂的躯体没有多少力气,它们只能用蠕动一样的步伐朝卡车靠近。茨将手里的瓶子朝着臭味的来源狠狠扔了过去,沾满油脂的军服成为了最好的燃烧物,火焰瞬间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糟透了,各种恶心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地狱恶囊里最肮脏的一环。我拼命踩着油门,把车速加到最快,让带着草木味道的夜风冲淡呼吸道里残留的污浊。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差点撞到了路牌,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把注意力放到道路上,于是将踩到了最底的油门抬高了一些。茨看起来比我悠闲得多,她脱下湿了的裤子晾在窗边,赤裸的双腿并没有乖乖放在座位上,而是搭在了工作台上,脚尖顶着挡风玻璃。她甚至开了瓶酒,把酒瓶送到自己嘴边,像个真正的海盗那样抬起头咕嘟咕嘟喝着啤酒,有棕色带着泡沫的液体从嘴角流了下来。一口气喝下半瓶之后,她把瓶子递到我手边:“来一口?”
“我也想尝尝硫和汽油的混合物什么味道,但我在开车啊。”
“是货真价实的啤酒。我们都已经超速行驶了,就别在意什么交规了。”
我笑了出声:“人类社会的法律还是一定要遵守的。如果连自己都不认可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那迟早有一天会蜕变成没有理性的野兽。”
“这么说倒是有意思。照你这么说,那我早就不算人了——我也在行星间的荒野上经历过一段野兽一样的日子,从未和心理健全的人类有过亲切友好的交流。你现在还不是照样把我当同伴吗,执事小姐?或者说,现在你也早就变成了你所憎恨的非人的怪物,刚才见到的一切不过是镜中的影像,只是你的理智拒绝你这样描述你自己。我们就是两头被流放到荒原上的野兽,是不属于人类社会的东西,宿命就是在荒无人烟的星球上流浪到死。”
“你想说我们是‘异乡人’对吗?”
“谁说不是呢?正所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雨下了起来,她将还未完全晾干的衣服从车窗上收了回来,扯了条毯子盖住腿。雨刷让正前方的视野依然清晰,但车门处的玻璃很快就被水滴占领,很快就变得模糊一片。在雨水将玻璃完全占领之前,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这样的景象:火势果然蔓延了,玉米田里的大火在雨中静默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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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就是这俩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