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疯了。
如果你看到正在全速前进的大货车的驾驶员突然双手离开方向盘,掏出针管扎在自己胳膊上,而这辆车又没有自动驾驶系统的话,你大概也会产生和我同样的想法。但我却不敢把车子停下哪怕一秒,即使我包着厚厚绷带的右手正在随着货车的颠簸而不停颤抖,左臂原本完好的皮肤也被针头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将针扎进合适的位置,刚刚从静脉里抽出了半管血,这辆和我相性不和的货车就咔的一下抛锚了。
毕竟我在抢到这辆车之前也在停车场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枪战,当时打坏了什么部件也说不定。于是我掏出望远镜朝着军事基地的方向看了看,确定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跟着了之后才跳下了车。
希望只是什么晃上几下就能处理好的故障,毕竟我逃出基地的时候没有想到再去顺几包零件出来,况且我也从未学习过如何修理货车。想到这里,我掀开了车厢上蒙着的绿色苫布,然后用力地在车身上踹了几脚。
发动机并没有重新开始运作,但堆在车厢角落的那堆物资却发出了奇怪的响动。它们原本也被一块布遮盖着,但是那块布地下似乎有什么活物在小幅度地动作着,布料的轮廓也从这里变成了曲线。我走上前掀开了那块布,藏匿其中的女孩露出了受到惊吓的眼神。
车厢里光线昏暗,我第一眼并没有看清那女孩的脸,只看到一副眼镜在黑暗中分外明显。她手里捧着半袋压缩饼干,在我闯进来的时候她失手弄掉了正在吃的那块,牙印的形状还残留在上面。吃完那块饼干,她迅速对我露出一个微笑:“被您发现了还真是没办法啊!”
我仔细打量着那女孩。她和我年龄差不多大,身上穿着同样由粗糙布料制成的军装,紫红色的长发也被盘起来收到沾满尘土的帽子里。和我不同,她并没有配枪,甚至连把匕首也没带,甚至露出的手臂线条也不像是经受过太多锻炼的样子。尽管如此,我还是从腰间掏出了手枪顶上她的额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连队的?是人还是鬼?”
她笑着挥挥手,然后识相地将双手举过头顶:“七种茨,工程兵。至于第三个问题……您要把我脱光看看身上有没有可疑的伤痕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打量着我右臂的绷带。我清楚地知道那底下只不过是一大片擦伤,以防万一我还倒了半瓶过氧化氢用于消毒——尽管下一秒我就后悔了。我放下枪,之后从角落里捡起一条麻绳,毫不留情地紧紧捆住了她洁白的手腕。“我可不吃那一套。”
她对着我吐了吐舌头,像是在抗议我不懂怜香惜玉,只可惜我和她同为女性。哪个男人都不会舍得把这样可爱的少女捆在货车车厢里的,我这样想,然后转身进驾驶室拿出了医药箱。还好用于检测是否感染病毒的试纸还充足,我在滴了血液的两份试样上分别标注伏见弓弦和七种茨,然后将它们放入培养皿中。
她对我抗议说绳子要把手腕的皮肤磨破了,要求我松绑,但我坚持要把她绑到检测结果出来为止。于是她问我:“如果连你也感染了病毒怎么办?”
“那就自杀好了。咬住枪口扣动扳机就行了,我可不想像军事基地里面那些家伙一样到处追着人咬。”
“既然如此,在自杀之前和我来一发怎么样?”
七种茨眨眨眼睛看着我,原本好好挽着的头发从歪掉的帽子里滑了下来落在肩头。正当我有些出神的时候,她又笑出了声:“我刚才看过了,车上的东西大概够我们两个人吃上五天,或者一个人吃上十天吧,反正那些见鬼的外星玉米又不能吃。所以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如果我没有感染病毒的话就收留我,还是直接杀掉我以免浪费粮食吗……啊,我怎么忘记了,尸体应该也能吃个几天吧?”
“如果发信器没被破坏,大概三天之后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到那个时候还没有人来的话就只能冲进基地抢东西了。感染了僵尸病毒之后只会对人类的血感兴趣,不会动储藏的食物。但是现在车子坏掉了。”
“我说了我是工程兵吧。”
她催促我立刻检查试纸的情况。我身上并未携带可以用于精确计时的东西,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到了检测所需时间,但试纸的颜色已经发生了特定的变化,说明两份试纸上的都是正常人的血液。于是我准备去解开捆住七种茨的麻绳,同时在她耳边问:“你该不会在我解开绳子的那一刻就用这条绳子勒死我吧?”
“我?不行,我不会开车。我有一点精神疾病,法律禁止我学习驾驶。不过简单的维修还是可以的,不然我就没有被雇来维护机器的必要了。”
她灵巧地从车厢里跳下,跑进驾驶室转动钥匙试着打了几下火,然后熟练地钻进了车底。几分钟后她探出了头:“弓弦,扳手有没有带呀?”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已经蹭上了一块灰绿的油迹。我从车厢里找出扳手递给她,顺道用纱布擦了擦她的脸蛋。货车的底盘足够高,就算找不到架起车子的千斤顶,车底的空间也足够她娇小的身躯自由活动。
“是气温太低的问题。车子的燃料是从外星玉米里面提炼的,比普通汽油更容易凝固,所以太阳下山之后车子可能就没办法正常行驶了。我建议明天上午再继续前进,不过如果好好保暖的话现在应该也能开。”
现在她的头发彻底乱掉了。她摘了沾满油污的手套,把头绳咬在口中,坐在地上用手指梳理着。将那头丰美的长发全部塞进帽子里花了不少工夫,但这种和机械打交道的人大概都被科普过长发容易被卷入高速运动的转轴这一常识,所以她还是认真地整理好了头发。我也走到她旁边坐下:“我也差不多到极限了,所以还是先休息一下明天出发好了。你不会一个人跑掉的吧,所以乖乖给我放哨。”
“所以你是想要一个哨兵吗?”
“差不多吧,我需要哨兵和机械师,你需要司机,否则我们都没办法从这篇玉米海里走出去。除此之外我对你可没什么想法。”
我终于肯邀请七种茨进入驾驶室,我坐在驾驶员的位置,而她在副驾上握着望远镜盯着公路另一端。这星球似乎已经进入了冬季,虽然气温还没有达到会让地球人觉得寒冷刺骨的程度,但夜里持续的低温还是和焦虑一起让我难以入眠。终于我睁开了自欺欺人地闭上的双眼,这时那紫红色长发的女孩就在我眼前,她对我说:“这里睡不舒服的,去车厢那边躺一会吧。”
前半夜似乎没什么动静,我猜僵尸大概已经失去了我们的方位,于是我才同意了她的提议。
车厢里可能会比全封闭的驾驶室要冷些,于是我们将原本盖在物资上的那块布拿了下来,权当被子盖在身上——虽说这又厚又硬还冰冷潮湿的布和温暖棉被的触感相差甚远。她跪坐在车厢的中央,而我枕着她的膝盖,从这个角度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天幕中明亮的群星。
我情不自禁问她:“茨,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我啊,之前是星际海盗的性奴。”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在以为我要对她投来可怜眼神的时候笑了起来,盖在我们身上的布也随之震动着,冷风灌了些进来。我掖了掖被角,她继续说:“至少我对警察是这么说的。我的演技还算不错吧,他们完全没怀疑过这个说法,就算我实际上并不是海盗的性奴而是海盗本人。”
“你才多大啊……看起来还未成年吧?那种人会拉这种小女孩入伙?”
“确实不大,不像你,我看了都想揉一揉呢。不过那个时候我比现在还小得多,大概是五……不对,应该没有五年,五年前我还是个农民家的小姑娘呢。我的村子被洗劫了,那些海盗见人就砍,还放火烧了所有的房子。那时我对他们说,求你们别杀我,把我带走当货物卖给谁也行,我不仅不会反抗还会帮着数钱。”
“所以他们就这么容易让你入伙了?”
“才没那么容易呢——住我隔壁的小男孩也这么说了,那群海盗让他强奸自己三岁大的妹妹,否则就一枪崩了他。那枪还是我开的。我也忘了自己到底都干了什么了,只记得老大说我真是个当杀手的好苗子啊,从那以后脏活累活就都交给我干了。”
她用不屑一顾的语调讲述着这些事,身体却不自然地颤抖着。我翻了个身,脸贴到了她的小腹。她咽了口口水,继续说:“我跟着他们杀人放火,见到猎物就咬,像荒原上的野兽一样度过了自己童年的后半部分。我只知道自己不想死,别的什么也管不了。当时我也想过执行任务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投案自首,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就算还没成年,也会被愤怒的民众联名请愿要求处死吧。”
“是啊,前段时间那个最臭名昭著的海盗团不是落网了吗?那群呼喊着要慎用死刑的政客都没能留下谁一条命来。”
“我当时就在那里。特种部队攻进来的那一天,我脱了衣服跑进了老大的房间。老大不在,所以我把他的女人从船上推了出去,然后戴上她的项圈,钻进角落里那个笼子。政府派来的人早已接到通知,他们要尽可能营救被海盗绑架的无辜民众,于是我对他们说,警察叔叔好,人家是七种茨,在被他们绑架的几年里每天都在遭受惨无人道的虐待——那群人看到我身上的旧伤叠新伤,自然而然地相信了我的话。于是他们把我送到政府出资建造的福利院,还给我配了专业的心理医生。”
“对我说这么多,不怕我揭你老底吗?”
“尽管报警啊?警察也不能把小猫变回来。反正心理医生早就告诉过警察,我受到了太严重的精神创伤所以经常会胡言乱语,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到处乱说自己是杀人狂——这下鄙人想投案自首也不可能了呢。不过也好,就算我的口供和事实有什么偏差,警察也只会当我精神错乱所以放我一马。”
我又换了个姿势,将头埋进满是外星玉米提取物味道的被子里。她又说:“我在医院里躺了好久,身体的病治好了,但是医生觉得我的心理问题没这么好康复。她说我不能太频繁地和人接触,否则又会自以为是杀人狂,不过和机械相处就没问题。所以我才找了这份工作。在这里保养机械是很清闲的工作,没人愿意来只是因为交通不便而已。我又不像别人那样要一年回个几次家,就算死在荒郊野外也没问题,所以老板对我可是非常满意啊。”
见我对她的心理问题并没有多关注,她又推了推我,说:“别这么轻易睡着啊?虽然我没有被那样虐待过,但心理阴影说不定还是留下了一些的。这些年里我得到的都是错误的疏导,所以这些阴影不仅没有消失,说不定还扩大化了。可能我真的会半夜变成杀人狂然后割开你的喉咙哦?”
“那就更好了,毕竟我更擅长对付杀人狂一些。”
说完这句话,我便再也忍耐不住睡意,从童年起每晚都会在梦中出现的那场大洪水又向我袭来。她对我说了句晚安,眼镜镜片上反射着星星的光辉。那一夜我睡得并不比同样被噩梦笼罩的每一夜差,我想,那是因为我还不知道即将和我一同在僵尸堆和外星玉米田里旅行的七种茨小姐到底是如何可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