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动警察】过于永久春季的赴死之途
在我行于这青黑的修罗之路时
你却要顺沿自己命定之途
踽踽独行离去吗
作为与你共有信仰的唯一旅伴
当我于光明却冰冷的修行途中悲伤疲累
在毒草与荧光菌丛生的黑暗野原里逡巡彷徨的时刻
你是要孤身前赴何方
“我…看起来很可怕吧”
你一边露出无奈放弃般的悲痛笑容
却把我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全都看在眼中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无声恸哭』
知悉了
那恋爱着的心的
欢悦与悲伤的宿命
我
在无人所知之处
一直地呕出了血来
——海涅『新春集—沥血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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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野明、喂、野明。”
因睡意而惝恍的迷离之中,游马的声音仿佛从渺远的地方传来。膝盖上是上下班背着的布包重量,布包中放着换下来的筱原重工作业着,警察手帐和警视厅颁发下来的外出赴任工作手册也在其中。我的山地车则放在车后,入睡之前直到刚才为止,车铃都随着车子运行的颠簸发出细小的颤声,与右手边主驾驶位上游马操纵的声音一道在发动机的运转声之下交织。但现在车子运行的震动和声响似乎都已然消失,没开车窗的这辆游马的大众TYPE2箱式客用车之内格外阒寂。我依然倚着副驾驶的座椅后枕,意识时而触及清明的边界,却依然游走于梦境的领域。听觉似乎逐渐连接往现实,但耳中也只有游马的呼吸。
游马已经把我送到東雲寮了吧,得醒过来,应该要下车道别了才对。梦的甘美倦怠却依旧牵绊着我的大脑,我无法抬起眼睑。好想就这么在这里,在游马身边好好睡上一觉。
听到了解下安全带的声音,接着是布料和座椅的摩擦声,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掠过了鼻尖,是游马的气味。有温度和气息靠近,额头碰上了什么东西,短短的发丝…刘海吗,有些扎人啊,我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嘴唇却印上了温软的触感,轻轻浅浅地左右厮磨。
啊啊,这样啊。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暖流在眼睑内的一片黑暗之中从心底涌起,不一会儿就满溢了胸腔。我的意识开始像是蝴蝶遇风被吹起一般飘飞,盘旋在黑幽幽的无际的心绪的海洋上方。那里的幽暗和水深总令我头晕目眩,但我现在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只是不知为何,有眼泪好像要夺眶而出。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心尖。自离开二课以来一直悬在喉咙内的什么好像也啪嗒一声,落到了其应置之所。在眼睑之内我正看着的那深不见底的无明世界,那浸染肌肤的无言和混沌乃是往日情真意切的朋友,如今则蜕变为自身的一部分。那个世界没有视觉同调,没有数字模拟街道,没有突然出现在脚下的CG小猫,没有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没有必须瞥清关系的破碎独白、没有食堂用餐券、没有家人的催促、没有从业员甚至不带恶意编排出来的荤段子,没有本厅、没有警视厅外出赴任工作手册内容的定期抽测、没有网膜投影装置和眼球操纵模式、也没有被摘下了象征警察的金色樱纹徽章的阿尔方斯。没有未来,同样没有过去,甚至没有现在的这个吻本身。
那里有一切,但没有部分。没有部分,也就没必要将什么置换到什么之上。无须抹消或替上什么。跟一直以来一样,不必自己冥思苦索,委身于一切之中即可。那要比什么都令人安心。
“野明、喂、野明!”
是游马的呼唤声,这次并没有渺远的感觉,带着真切的锐利。啊咧,如此疑惑着,我睁开了眼睛。一层薄薄的泪雾弥在眼前,我拼命地眨了眨眼。
变得清晰的视界中,游马并没有凑过身来,而是好端端地坐在驾驶席上,一手撑着方向盘,正扭头看着我。
“到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叫你,都叫了半天了。野明你再困也下车回到家去睡啊。……真是的,在副驾驶居然能睡这么熟,没防人之心过头了!也就是开车的是我,野明的便宜再怎么也不会去占……”
一片芒洋的黑色重新映入视网膜,有什么东西碰上了头,撞出了咚的一声。剧烈的颠簸将我从梦境中晃醒,头上无机质温柔女声的播报伴随我睁开了眼睛:
“各位乘客,现在我们正驶过气流较为紊乱的区域,飞机虽会发生一些摇晃,但不会对飞行造成影响,请确保您和您家人的安全带已经系好。”
我从座椅靠背上支起了头,对被撞到脑袋一脸怒容的身旁乘客不好意思地赔着笑道了歉,逃避着他还显出责难的眼神把脸转了向了前方,前排乘客的座椅映入眼帘。我轻舒了一口气,试着动了下脚,Airbus A320的经济舱以狭窄著称的座椅间距实在称不上宽裕,在这其中放置着的折叠式踏脚让我从刚上飞机时就不由得想起了我在过去的爱机——阿尔方斯三世驾驶舱的踏板。
参加过爸爸的一年忌,我自举办法事的故乡苫小牧重新回到东京。同去年丧中时一样、在爸爸生前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游马在法事期间律仪地发来了附有香典的悼信作为奠仪。看到悼信的妈妈久违地向我问起了“姓筱原的那个男孩子”,或许因为这样,在返程的飞机上迷迷糊糊打盹的时候,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梦到年轻时的种种琐碎往事,仿佛理所当然地、这其中游马总有参与。
在游马的大众TYPE2箱式客用车上睡着并梦到他吻我、已是近三十年以前、我和游马在警备开发课被调入筱原重工八王子工厂赴任的期间发生的一事。
现在事到如今、自然已经接受那一吻只是个梦这一事实,当时却因为做梦的时机过于恰巧、感触又太立体,从梦里醒来的我看着扶着方向盘一脸云淡风轻的游马、俄然无法接受梦境与现实的落差,呆呆地与看向我的他对视、居然无法自控地掉下了泪来。游马马上慌乱了起来,我背过身去把手贴在额头上试图用手臂挡住眼睛,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一开口却根本止不住抽泣,憋了半天终于找到借口,对游马撒谎说这是因为眼睛里掉进了睫毛,心中却想着、我原来这样喜欢游马啊。这念想的无望却又引发了新一阵胸中的阵痛,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就这么勉强道了别以后像逃一样下了游马的TYPE2。虽然拼命试图遮掩哭相快步走进了东云寮,又不敢直接回到寝室面对警备部的室友,在走廊里公用洗手间的隔间内一个人呆到估计哭过的痕迹差不多消退。
自离开二课、阿尔方斯退役以来,我从未像彼时彼刻那般猛烈地思念阿尔方斯的驾驶舱。现今放在筱原重工八王子工厂测试仓库中的我曾经的爱机、姿形虽同我将它唤作阿尔方斯时几乎没有分别,但就算马上去坐夜间巴士返回八王子、再骑山地车回到筱原重工,即使能够顺利地拜托夜班社员让我再坐进驾驶舱,也一定没有意义。不会再有意义了。我曾经将它称作我的肌肉、仿佛与我血肉相连,现今却已从我的身上生生剥离。坐在隔间里的马桶上,身上发凉的孤独感从脚尖渗到头顶,我终于开始明白,自己是怎样永远地失去了它,又是怎样同时失去了和游马的关系。
——我已经、无法只作为喜欢labor的女孩子活下去。
广播通报的机内颠簸逐渐缓和了下来,飞机变得平稳,安全带指示灯重新熄灭。我依旧倚着座椅靠背,注视地看向前方的虚空。
——这样频繁地想起以前的事,不知是否是绝经的预兆。
听说男性死前因迫切留下后代的冲动有一定概率会发生勃起,我和先夫之间并没有留下后代,故而因着类似的原理、肉体是在通过本能试图让我想起知性本身已经不再怀抱的、当年的恋心吗。
——即使我和游马之间的关系从来只有过同事或前同事。无论是作为同事时、或是现在在前同事之中,都可以说得上关系特别地好,但在私人生活之中,我们的关系绝无法超越“同事”或“前同事”的范畴。
(二)
我无自觉地明白过来这一点,大概是还在二课的时候、休息日和游马唯一一次去听了音乐会的那一天。①
跟游马的“约会”从来都与真正的约会相去甚远,总是配合着游马迟到的时间看部电影、消磨时间、吃些速食,随后一起去居酒屋喝到快门禁。那次我却托警察学校的前辈之福,意外地白白得到了两张音乐会门票、自然而然地立刻就拿去邀约了游马。在音乐会的前一天晚上我想着,啊这像是那种真正的男女朋友一起出去会安排的活动啊,居然兴奋到后半夜才有睡意。
一大早被闹钟叫醒,洗漱完换上自己觉得最可爱的一套私服,出了门却还是太在意头发的睡痕、折返一次在镜前又狠狠地压了几遍头发。在路旁的小店内站着匆匆吃过早点,要过马路在等红灯的时候正好遇见问路的高龄老奶奶,因为怎么指路老奶奶都搞不懂,只能牵着她的手给她带了路。回过头来终于要过马路的时候因为显得太过急切还被负责交通的女警叫停训诫。在地铁上因为昨晚的失眠实在太困而瞌睡了一会儿,结果刚巧坐过了站。因为害怕迟到,折返终于到站以后一路用百米加速的速度跑去,甚至企图用跨栏的姿势翻越公园的栏杆、结果脸着地摔了个四仰八叉。抄近路跑进小路迎面却有外卖自行车骑来、对方为避开我翻了车,摔破了好几个碗碟,我又只能停下来听着外卖小哥的抱怨赔了钱。
终于赶在将将迟到的时刻到达了音乐会场地,却说理所当然也确实是理所当然地——还不见游马的身影。
并且——那一天游马出现得比一直以来都要迟上一些。
看了看手表显示的时间,约定的时间不用说已经过去,这会儿音乐会也已经开演,我却依然没能等到游马。我从包里拿出那两张音乐会的门票,看着上面的字发愣。游马一定会迟到。一直以来我对此都快已经习惯,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尤其因此难过。
“我迟到十分钟是我不对,但野明等了二十分钟,是因为要野明提前十分钟到了啊,责任应该对半吧。”游马曾经对我这样说过。提前十分钟当然是一般性的礼仪,可我或许也是想要更快见到游马,不愿意错过和游马出门游玩的哪怕一分钟,才会在约见游马的时候也遵循这种礼仪。至于游马、这样的想法肯定全无吧。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好狡猾啊。我这样嘟哝着,用鞋跟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眼前的地面。
约定的时间过去二十分钟、音乐会开场了十分钟之后,游马才穿着他那件上下班路上常穿的外套出现。
通常来说这种事态我要适度地对游马生生气才行,但游马终究来了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安心感却让我根本忘掉了还需要生气这一点,我只是不争气地喜色上了眉梢,拉住游马的手两个人快步走进了剧场。
现在想来,这就是世间所谓的“先喜欢上就输了”吧。二课时代的我虽然甚至对自己于游马抱有恋心这点都未曾觉察,但是发现了对于彼此的热情、自己和游马之间存在那么大温度差的那一天,我还是无比明晰地感受到了消沉。
又是理所当然般地——听完音乐会以后两人一起去吃了速食。游马这次的迟到导致我们错过了开场的曲目,所以自然是游马来请客。吃到七八分饱的我,捻着已经软掉的薯条,看着还在大口吃炸鸡的游马,终于把压在肚子里的郁结吐露成了话语。
“呐呐。”
“怎么?”游马从炸鸡上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
“游马你是跟谁出门都这样?”
“什么叫‘这样’啊…,居然说‘这样’,这么快就忘了这顿午饭是谁请的啊。”
“说得这么了不起,也就是请速食嘛。而且要说起来啊,这是游马因为迟到才进行的赔罪吧!”
“…那也是请了啊。……要说跟其他人出门…。跟
太田的话,一般在半路上他就会不停说教挑我毛病,还没到目的地我就要被他气到大吵一架,所以我要是去玩一般不找他一起。……警察学校的同期或者高中的朋友的话,大家也都多少会迟到,所以没差了。”
“我不是在说这个啦。”
“那你是在说哪个啊。”
“……比如说啊…,如果是和游马喜欢的类型…那个…、嗯…比如游马喜欢的艺能人、かとうれいこ②或者森村聪子③一样的类型,……和这种的大小姐气质、还胸部丰满的长发清纯系美少女出去玩的话?”
“那就是约会了,不一样的吧!”
“这不也是‘约会’吗!”
“…、…算了。总之,要遵守约会基本礼仪的场合我也是会遵守的。”
“哼~?也能够提前十分钟到约见的地点?”
“那不是当然的吗。”
“也会安排诸如去自然博物馆之类的项目,然后为了显示自己的才情,做出可靠男人的样子在对方面前进行解说?④”
“嘛、差不多吧。”
“并且已经订了还比较上得了台面的餐厅,在去餐厅之前的空白时间里不是坐在茶饮店里面对面看电影介绍册、而是会去天文馆看星星、在黑暗中去碰对方放在扶手上的手、这种的?④”
“我说野明,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真正是这种约会的场合,我当然是会去安排这种项目的。实际上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干过。”
“在我知道的范围里游马去干这些事情,总觉得想象不来嘛。”
“真失礼啊!”
“而且比较起跟我出门,也太区别对待了!”
“所以说了,就算同样冠以‘约会’之名,这也不一样!”
“诶~~”我发出来不满的声音,因为不想让游马看到表情、朝斜下方別过了脸去。
“你在生什么闷气啊?哼哼…说到底还是嫌我赔礼的这顿请得太便宜了吧!”
“是—啊—。再加份巧克力芭菲我才能原谅游马。”
和巧克力芭菲无关,明明和巧克力芭菲无关,我却还是拿着游马的钱去要了一份。回座位把找的零钱还给游马,我坐下后低着头用勺子戳着芭菲,却迟迟没能下嘴。
和我跟游马这样单纯累积次数却不会让任何事产生任何改变的“约会”不同,世界上必然地存在着一位女性、她终将在未来与游马相遇,游马和她的每一次约会都会是向对方走近的一步。那位女性一定面貌秀丽气质清纯、或许是游马喜欢的长直发、拥有游马喜欢的贞淑又带点神秘感的性格。胸部的话,应该平均以上就差不多够了,意外重视精神交流的游马对真正喜欢上的女性其实大概不会苛求到那种地步。游马会为了她在镜子面前打理自己的形象,在她面前摆出沉稳的好男人的架势,并且最终为了她、脱离我们现在这样不算孩子却也不是完全的大人的状态,成为独当一面的成熟男人。
我和游马虽然在工作场所形影不离,但私人时间的见面却必然在最后分开。而游马和那一位女性的话,则能走向同一个归处。半因为好玩地、我那时还试着想象过游马和他这种样子的未来伴侣上演我回家了、亲爱的欢迎回家一类的场景。构成在脑内的画面尴尬到令我想笑,但想到游马将和这位未来注定邂逅的女性最后会走进同一个墓地、新的筱原家之墓,不知为何地惟独对于这一点,当时的自己都难以置信地、羡慕到胸腔酸胀。
(①川井宪次patlabor演奏会dvd附赠动画短片『野明の一日』内容
②现实中的写真偶像,DVD附赠drama中游马甚至把她的写真集带进了值班宿舍;
③架空的女演员,漫画11卷登场,游马很饭她。
④『雪之圆舞曲』中游马和加嶋的约会。)
(三)
飞机在羽田落地后去拿了托运的行李,走出国内到达的通道,接机的稀稀落落的人群中我一眼便认出游马,微微一愣。
游马向我摆了摆手。
“好奇怪啊,我记得约好是直接在银座站见的。”
“我临时改主意了。投资人比预想得要好说服,多出来的时间反正也没什么其他事可做,干脆开车过来了。”
“……没什么其他事可做啊…。”
“就算被你说我很闲那也就是这样了。”
“诶~明明是风投企业的社长大人?”
“别这样,被你这么称呼就太羞耻了,我上面可还是有一起创业的进士哦,你会叫他会长大人吗?……怎么,我都自己说自己闲了你还有什么介意的啊。”
“不不,”我摇了摇头,“怎么会呢。”
怎样都好,毕竟只是游马的私人事务。现在的我,已经再不会难以抑制地对此怀抱不应有的兴趣了。
二十年前、在相濡以沫的丈夫于结婚的第三年因交通事故死后回到东京的我,在与游马再会的同时终于得到了确信:我已经不再于恋爱的层面喜欢这个一度主宰了我所有成年后青春岁月的男性。
那颗充满灾祸色彩、存在本身就是多余的恋心,终于永远地风流云散而去,甚至不留下一点痕迹。
是因为刚从北海道回来吧,虽然去银座的路上在游马的车内听广播说这两天东京有寒波到来,实际下车时倒也没有觉得寒冷,只是吸入鼻腔的空气确乎已经带上了冬日特有的那种紧绷的澄澈感。试着向手心里呼了口气,一捧白雾从双手中升腾而上。
我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看来东京的冬天到底是再次光临了。
给回到东京的我接风的晚饭地点,游马自说自话地定在了银座的Restaurant吾妻(レストランあづま),说是前段时间到银座谈业务的时候和部下来这里吃了顿午餐从此流连忘返。跟着带路的游马看到带着年代感却更显示出格调的小巧店面,我感觉到有些眼熟。
不过对银座这一带,我和游马从年轻时起就不陌生。
还在二课的时候,虽然我们两人住的警视厅宿舍分别位于東雲和潮見、是走走路就能碰面的距离,但或许因为成天面对填海造陆地总有些厌倦,休息日约会的见面地点往往心照不宣地挑选都心地带、看电影几乎固定约在永乐町的CINEMAS NICHIGEKI(シネマズ日劇,tv版28话),看完电影便自然而然地并着肩去压紧挨着的银座的马路(漫画版18卷)。这么多年来银座的街道自然也在变化,但还存有以前看过的地点也不奇怪。
“别看入口的店面不大,菜品在银座也算得上便宜,这可是80年代创业至今有将近半个世纪历史的老店。”在我前面撑开玻璃门的游马转过头来给我介绍、表情带着一丝得意,旋即回过头去、对迎过来的服务员表示有过预约。
店面看起来狭小,但意外地在地下还有一层,被服务员引导到预留出的桌旁。两人分别脱下围巾和外套入座之后,我看着餐桌正上方古旧灯盏打下来的橙光色的灯光,终于想起了眼熟的缘由。
“这家店,我跟游马以前来过哦。”拿着菜单,我向坐在对面的游马搭话。
“哈?”游马皱起了眉头,“…没这个可能吧,我自己也是两个星期前才第一次来”
“所以说了不是这段时间,是 以—前—,游马完全记不起来吗?当时我说要还之前的人情、由我来请客,结果游马追加点单了两次,连平常一直不吃的甜品都点了!”
“…以前?……嗯…”游马抱住手臂看向斜上方,好像在努力思索,“…还是想不起来,这得是相当久远的事了吧。话说这种事你居然记这么久啊!”
“嘛,虽然确实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游马那天居然在这种店一个人就吃掉了一张樋口一叶(五千日元纸币)哦?这样我怎么忘得了。”
“三十年前…”游马似乎很因为这么长时间过去我还能记得这种事情而震惊,“……不行,还是完全没印象。能够一下吃掉那么多的话我应该当时就挺中意这家店的啊。野明决定好点什么了吗?”
“我要这个心选套餐(お好みセット)好了。炸虾牛排和汉堡肉都能吃到。”
“ok,”游马向服务员的方向探出身子举起手臂“你好——”
游马点的则是这家店招牌菜品“大人的儿童套餐(大人のお子様ランチ)”和乌龙茶。因为跟记忆一致的音节,我稍微偏了头,负责点餐的服务员走开之后,我问游马:
“游马是真的不记得?”
“嗯,”正把水杯凑到唇边的游马点了下头,“一点儿都。”
“之前来的那次、游马最后一次追加下单的好像也是这个套餐,我现在都还想得起来那种感觉,那种眼看着又一千円像水泡破掉一样、啪地一下就没了啊的感觉。”
“你这也记得太清楚了点。就是因为这个吧,之后我跟野明才再也没来过这家。”
我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那天之后我就离开东京回去了北海道、所以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游马放下了杯子。
我看着游马的表情心下觉得不妙,只能出声笑了,
“哈哈哈,这是在认真什么劲啊,游马。”
几乎在一瞬之间,游马的脸上失掉了所有的颜色,只剩下显得空洞的眼睛中透出的错愕。但这明明并不是游马需要负责的事项才对。我避开那双陷入阴晦的沉思之刻有时候看起来像是无底的渊薮一样的深黒色瞳眸,将自己手上的菜单重新放回桌旁的夹子中,
“真是的,要不是因为游马吃掉那么多我肯定也记不得,都将近三十年以前了嘛。”
那只是我自己过于永久春天的终结而已,在近三十年以前的那一天,我用使自己沥血披心的告白兼告别,终于将它导向了终焉。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来到这里的我和游马好像就坐在邻桌的位置。那时我们以东京为战场与空想进行的战争早已结束,在那场战争中、在通向18号填海造陆地的地下通道电梯内、同埋伏于该处的TRT66的最后战斗中阿尔方斯三世的驱动系统被彻底毁坏,这之后离开了警察系统的我也被终身吊销了labor乘用许可。即使跟游马,被逐出警察队伍的我们也早就不是同僚,更不用说什么一心同体的partner。
而在不远处的那张桌子上,则终于打消了我留在东京都的最后妄念。
“呐,说起来,”就在这样橙黄色的灯光里,那时的我绞着藏在桌沿下的双手,对着游马说,“游马决定不回去继承筱原重工的话,在游马百年以后,墓地是要怎么办?”
“墓地?”
“嗯,墓地。果然还是会葬在原来的筱原家之墓?”
“被你这么一说…嗯…。…只要可能,我还是不想跟我爸埋在一起。是啊,到时候还是另立个新墓吧。”
“要换菩提寺吗?”
“啊,还有菩提寺这么回事啊…”游马的瞳眸翻向前上方的虚空,“其实对我来说其他埋哪里都没差,就算撒进东京湾……不行、那个水质、果然还是让人犯怵。伊豆那样的海倒是挺理想。”游马虽然一时间停下了咀嚼,但嘴边还沾着“大人的儿童套餐”里的咖喱,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重新动起了手里的勺子,“…不过还早着吧,毕竟才二十来岁。”
我朝着游马微微前倾了一点身子,手支在了桌边,
“…如果、我死掉的话,”
游马倏然抬起了脸,放下了手里的餐具,
“野明,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游马的表情已经完全严肃了起来,“现在在labor警备公司不是做事务性工作的吗?”
“不是不是!”我讪笑着,向游马摇动双手做出否定的姿势,“只是想到,到时候我的葬仪和法事,都会有谁来参加、游马会来吗,这样。”
游马的身体重新松弛了下去,“前提是到时候我要比野明活得还长才行…。前partner的葬仪我不可能不去,法事的话又不是野明亲戚的我根本没法出席吧。”
“那、扫墓呢?”
“野明对葬在泉家墓地不会像我一样有抗拒吧——也就是说,会埋在北海道。呀咧呀咧,真到了那样的年纪一把老骨头都不知道还坐不坐得动飞机。”
游马重新开动,我却张不开嘴也咽不下东西,因为自己都能感受得到自己的神色愈发晦暗,只好低头盯着手边的餐叉。身体像是浸在冰冷的海水里,寒意从骨髓深处一阵又一阵地向外冒出。我控制着幅度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缩起了双臂,没有拿餐刀的左手小小地抓住了右上臂的衣料。
曾经仿佛是我身体一部分的阿尔方斯到头来也理所当然地不是我的东西。至于失去了阿尔方斯的我和游马,就算以前那样说着一心同体一心同体地、说到底也仅仅是旁人、不过是他者而已。
“…说得是呢。感觉自己问出了好奇怪的问题。”
“真的,今天野明一直很奇怪。”游马抬起眼帘,直视向我的眼睛。
“啊哈哈哈、会吗。”我不免有些尴尬,笑着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即使这样至极当然般每天保持联络、一有机会就要呆在一起,游马也永远不会想要向我更踏进一步。如果稍微接近一点游马的喜好,被开除警籍的那一天、或是在八王子工厂一同赴任的时候…不,应该还在二课做着操纵者和指挥担当的时候游马就会牵起我的手了吧。
游马并不是不解风情、也绝非怯懦羞涩。曾经是他“一心同体”的partner的我对此深谙于心。经历过拆定时炸弹那次生死存亡的危机、明明后怕得都已经交了辞呈要退队,却为了香贯花改变主意留在特车二课;虽然全没有被对方给予机会,还是能够在过年前集体放假那次带着玫瑰突袭香贯花的公寓。这样的游马不如说是耳聪目明、对自己的感情无比坦率,在个人问题上也好好地发挥了智慧和勇气的青年。
可是过去的经验早已告诉我,我只能成其为我而已。在可能比我还要理解我自己的游马面前,事到如今更加不可能再装作另外的人。恋爱并不是凭借一方的感情便可成立之物。我怀抱的单向的感情仅仅仅仅无处可去。
如果我来对游马开口告白。
就算对我没有恋爱感情,但想要一直、一直地想见面的时候就能够见面的心情,于游马也一定存在。自称“冷血汉”但本质上十分温柔、也尽他的努力重视着作为“前同僚”的我的游马,在一时之间也不是没有可能性接受我的感情,可那也不过是会变成单方面的束缚而已。不论做出何种努力,现今我们一起渡过的每一天,都只会是往游马的脖子上将绞刑架的套索多绕一圈。
我绝不是在期待这样的关系。我想让游马放下这种负担。
“我会让游马放下负担的。”
所以那天道过别了以后,明明已经彼此背对背地向前走去,我却又转回过了身叫住了游马,对着不明所以地回了头的游马这样说了。虽然胸腔酸胀,但我没有让眼泪落下来,而是笑着挥了挥手,尽可能自然地露出牙齿,使自己的这个笑容能够稍微显得更加粲然一些。
我们并不是亲密到于人生路上道别之时能够流泪的关系。流着泪的道别也一定不适合我和游马。
我重新背过身向住所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游马的TYPE2开关车门和发动引擎的声音。身周飒然作响、一片的洋洋盈耳。是被称作棉津见的湿暖海风越过春季海原,裹挟着青臭的湿润微寒从背后向自己奔袭而来、我伸出手去按住在风中变得凌乱的短发发丝。
——即便如此我依然能够确信这风是在吹向未来,闭上眼睛,被风拂过的双颊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即使失去一切,即使前途渺茫,我依旧确实地站立在此处,我依然确实地存活于当下,并且、正一步又一步地向着未来走去。
一个笑容在我的唇边泛起,全不是方才对游马笑的那样保有一贯以来“泉野明”应有形状的笑容,因为苦涩而歪斜,连自己都能感受到不成样子。但我还是笑了,对着自己笑了,被静谧环绕,与希望重叠。
三年后,尚且称得上是新婚的丈夫因交通事故意外死去、我关掉泉酒家的实体店回到东京再见到游马的时候,记忆中的伤口已然结痂,疼痛之中,甚至孕育出与恋爱无关的柔情出来。游马的态度一同于三年前,像是让我亲身听到了告白的回复,最后一点遗憾的心境也终于消灭。
(四)
于是保持着前同事的关系又度过二十余年后的今天,同样坐在Restaurant吾妻的地下层,看着手握餐具却似乎食欲不振、半垂着睫羽的表情中带着些许愁情的游马,我只是发现,与自己相识已有三十余年的这位虽已年过五旬看起来最多四十几岁的前同事的相貌、着实端正。
“仔细一看的话,游马的脸长得实在很好。”
突然从我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夸赞,游马吃惊地霍然抬起眼,看到我神色一如往常、便也改变了表情,做出成竹在胸的姿态稍微偏了头、抛过来一个带点恶作剧意味的魅力笑容。
“真失礼啊。这么多年了,才突然耳清目明起来发现这一点。怎么,事到如今一下子地迷上我了?”
我摇了摇头,也用报以游马一个微笑:“现在已经不会了。”
“是吗,…现在…啊。”
“嗯,因为,在二课的时候、不是都不会拿看待异性的眼光看待同僚的吗。然后,游马也知道的吧,从装备开发课去八王子工厂赴任的时候,游马的存在本身又变得对我过于重要了。所以像大大的眼睛带点三白眼但其实比较深邃、跟内双很是合衬啦,鼻梁意外地高挺啦,这种,真的是事到如今才能够从过于熟悉的事物中发现并且客观地加以评判。回想起来的话,游马有没有被人说过长得像织田裕二?啊、因为鼻子长得更好,搞不好比织田裕二还要帅气?”
游马因我高涨的情绪完全呆住了,愣了一会才在半边嘴唇上挤出一个带点嘲弄的笑来,
“说起这种话来的野明真的很欧巴桑哟?”
“因为~都五十多岁根本已经是欧巴桑了啊!游马也是,就算帅,也已经只是个帅帅的欧吉桑了。”
“人生五十年——确实彼此现在都已经过了那个岁数了。”游马放下手中的勺子和叉子,“呐,野明。能把泉家的菩提寺介绍给我吗。”
我收敛起表情,睁大了双眼。游马直视着我的眼睛,
“到了这个年纪、也该开始准备人生的着陆了。野明肯定也清楚,即使我爸哪天死掉,我也已经决定不会再去继承筱原重工。筱原家的墓所虽然是哥哥和妈妈的所居之处,但我自己的话、断然不应归于那里。”
“……这样吗,虽然我觉得对游马来说为时尚早,但是我们家的菩提寺、那当然是在北海道,前两天也是在那里举办的我爸爸的一回忌。游马的话还是首先在东京都或者前桥市另外找家寺院皈依……”
“无儿无女的,也没办法定期打理坟墓吧。野明的话,我记得是打算委托堂侄?”
“嗯……嗯。我的堂侄女。”我点了点头,“因为现在是做的开网店销售北海道当地酒品的生意,在北海道的业务几乎都委托给她了。也已经跟她爸爸也就是我的表弟说过、等我哪天过世、公司和遗产会都交给她,但需要她帮忙定期打理我们家的墓所。我一个人的话倒是怎么都好,但爸爸已经在那里长眠,妈妈一旦过世,也会葬在那里吧…。而且在那里还有人等我归去……因为当年我们是结的入赘婚嘛。”说到这里,我浅浅地笑了。
游马的神色枯黯了几分,
“就是这点麻烦啊,死后的墓所管理。筱原家的亲戚自不用提,我跟母亲那边的亲戚也从来没什么来往。怎么样,野明。要不要给侄女小姐加上我的那份托管费?”
“啊,所以才要把菩提寺定在我们那边……”我明白过来了游马的意思。
“没错,如果我的墓所跟泉家的墓所能够相邻,想必让侄女小姐多管理我的那一份,也不会使她多费太多工夫。我死在野明前面的话,我的遗产和公司的股份就先交给野明,反过来就直接交由侄女小姐。这样一来…,”游马握紧了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如果到了要去为野明扫墓的那一天,无论我老成什么样,即使真的变得没有办法乘上飞机,死后我也一定会去到北海道野明的身边。听起来不错吧?”
“……游马也想起来了啊,那时在这里的会话。”我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不过我记得那个时候游马完全不是这么说…”
“…一般来讲三十年前也不可能去认真预想葬礼吧。”游马的肩背向椅背略微倒了几分,注视向前方的虚空的眼神显得渺远,“至少我那时只是看着眼前,想着日常一直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一旦开始工作就干到精疲力尽倒头就睡,睡前还清醒就给野明打电话发短信,周末有空想见面的时候就把野明叫出来。就这样、像是永远会就这样下去地、。”
“…游马描述的这个、跟现实也差不多啊,现在我们不也正在一起吃饭吗?”
“有一点不一样。”游马迎上我的目光,“野明说在泉家的墓所里有人在等自己这一点,不一样。让我感觉,自己被野明抛下了。明明是共有了大部分时光的唯一的旅伴,野明却要孤身前赴哪个我到不了的地方,这样的感觉。”
我被游马的眼神压倒,嘴角有些抽动,
“哈、哈……如果是三十年前的我的话,一定会误会的。”
游马的姿势和表情不变。
“游马一直心知肚明吧,那时的我一直喜欢着游马这件事。…那样把我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的游马,不可能不知道的吧。”
游马依旧没有回答。他咬住了嘴唇。我将这视作默认。
“…也是啊,毕竟是游马,头脑天赋性地好,一定根本是在我察觉到自己的恋心的很久以前,就已经有所感知。……再怎么说,像是在老家拉着父母招待因为找不到人一起过假期而从一千多公里以外的东京单独跑来的男同事留宿,即使是在二课这样个人意识淡薄的组织内,现在想起来也都有够夸张。”
游马深吸了一口气,“…抱歉。”
“游马不需要道歉,我当然不是想责备游马,只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觉得游马还是应该在东京找家寺院作为新的菩提寺。游马现在跟进士先生一家关系都不错吧?墓所管理等身后之事,到时候委托给进士先生的子孙会比较好哦,毕竟是一起创的业,公司股权管理方面也会方便得多。我的表侄女这个方面,就容我在此谨言谢绝。游马和我的特殊牵绊,”我顿了一下,“也就是曾经被我们假托以职务要求叫作‘一心同体’的关系——作为阿尔方斯的‘疑似父母’的关系,应该早在TOKYO WAR之后、就不可能再复存在了。”
“阿尔方斯的…‘疑似父母’?”游马一下子慌乱了起来,“突然说起什么啊野明,我可从没有这样的…”
“游马可能完全没有意识到吧。但是即使在特车二课这一警察系统的特殊共同体之内,无论是第一小队还是第二小队,除游马和我以外,都没有以我们这样的形式去践行‘一心同体’的partner吧?游马和我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不如说我们接触的这些年来,我们都在有意识和无意识地排除能够联想到这种关系的部分。更不用说…作为异性、游马根本不是中意我这种类型的。”
游马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捏紧成了拳头,看得出来在微微颤抖,他以滞重的动作摇了摇头,“对不起,野明……这些年来”
“不要道歉!”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量,为遮盖住游马接下来要说的话。幸好有餐厅的背景音乐遮盖、没有引起邻桌客人的注意,“我觉得我跟游马自相识以来,一同渡过的过去三十余年的岁月都是仰天不愧没有遗憾,可以堂堂正正地为之自豪的时光,游马一定也这样想吧?所以拜托了,没有什么可道歉的。”
游马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直视着我的眼睛,他手上的颤抖却没能止住。
“游马应该也知道的才对,对英格拉姆一号机的我的感情,与一般操纵者对于爱车或者爱机的满意和爱惜又稍微不同,我给它取以过去养育的宠物们的爱称,搭乘它、培育它将它视作重要的伙伴,或者说,我精神上的儿女。我甚至曾经真正寄望过、想要半永久性地和‘阿尔方斯’一直在一起。这样融合了我操纵者生涯的‘过家家’、游马其实也一直置身其中,我总是觉得游马多少对此有所自觉。”我也捏紧了放在桌下膝盖上的手,与游马的目光对视,感觉有什么正在从腹底翻涌上来,“甚至觉得、游马不如说是相当积极地主动担负起了‘阿尔方斯’的‘疑似父亲’角色才对。正是因为成为了我的指挥担当,经由把自己当成了‘阿尔方斯’母亲的我,游马才能在和英格拉姆打交道时,超越自己身为“筱原重工社长筱原一马之子”的身份、并通过这一构造最终成长为不被筱原之名束缚的‘筱原游马’这一大人。这一过程完全不必经由恋爱性交结婚出产这样带着现实腥臭气的行事——单要做这些事的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游马也一定会选择更合适的女性,——不是这样的吗?”
被我目光压迫着催促返答的游马沉吟了半晌,但没有逃避我的视线,
“……,如果阿尔方斯的‘疑似父母’、这是野明的理解方法的话、”
“或许游马有时候会暂时忘记掉这一点吧…但我们年轻时在二课的职场过家家早就已经结束了。我没有办法再当只喜欢着labor的女孩,游马和我也永远不会再是‘阿尔方斯的爸爸和妈妈’了。——关系再好,现在的我和游马终究也仅仅是旁人,仅仅只能当旁人而已。”
拿起手边的杯子一饮而尽,游马趴倒在了桌子上。
“游马你这个是真的乌龙茶吧?看起来像是喝了酒一样…”
“当然是!”趴在桌子上的游马发出了闷闷的声音,“你不是看见我点的餐吗。一把年纪了哪还敢酒后驾驶…毕竟现在也没法得知他们交通课的巡逻时间了。”
出店门的时候碰巧有寒风呼啸而过,到底还是吃不消穿入领口直冲袖口的冷气,我和游马不约而同地打着寒战跺起脚来,绕上了各自脖子上的围巾。
“野明的…先夫,是怎样的人?”
走在我一步之前的游马没有回头地发问。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我看向他露出的部分侧脸,旋即别开了眼,
“一开始只觉得是个好人,正直诚实的人,能够一起操办我父母传下的商铺的人。后来则一度觉得是个品味奇怪的人,他居然好像真的用恋爱的感情爱着这样的我。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用焦躁、在人类身上得到、并且似乎永远得到了我一直不断在追寻的东西。现在他则是我人生的终点,我终归会回去、回到他身边,这要比什么都令人安心。”
游马转回过一点身子来,看着我使劲摇了摇头“…秀恩爱吗,真是的。”
“是游马要问的啊。”
(五)
在游马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又做了梦,还是梦到三十年前坐在游马的大众TYPE2副驾驶座上的自己,膝盖上是上下班背着的布包重量,布包中放着换下来的筱原重工作业着,我的山地车则放在车后,车铃随着车子运行的颠簸发出细小的轻颤被掩盖在了右手边主驾驶位发出的操作音和发动机的运转声之下。啊,刹车声和档位杆的声音,车子似乎已经停住,车辆运行的轻微震动和声响消失了,没开窗的车内格外静谧。我依然倚着副驾驶的座椅后枕,意识时而触及清明的边界,却依然游走于梦境的领域。逐渐连接往现实的耳中只有游马的呼吸。
和记忆中一致、解下安全带的声音,接着就是布料和座椅的摩擦声,游马身上的气味。我的额头碰上陌生的发丝,与此同时嘴唇也印上温软的触感,轻轻浅浅地厮磨。是熟悉的幻觉啊,青春之中光影斑驳之梦。
这梦再次造访我已无当日像在胸腔中烧起小小火焰般滚烫的刺痛,只有漠然的、怀念的微热。它带给我了实感,那个会为Partner的一举一动心跳的女孩已经不再存在于我身体里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墓碑、树立于心象世界的某处。
唇上的触感消失,我睁开了眼睛。
梦境消失了,包裹着我的理所当然地不是大众TYPE2的内饰,游马现在乘坐的商务私人两用的BMW X5已停在我居住的公寓边。
游马的头趴在方向盘上,一只手臂垫在额头下面,另一只手捂住了嘴,一副疲累之态。我第一次发现游马的鬓角已混有白发,但注视那张侧脸可以看到,即使比较起青壮年时期显然掩盖不住老衰的迹象,脸庞本身果然还是长得颇为优良。无需为他担心,我这位长年的老友虽曾疑神疑鬼地认为在二课之外主动靠近他的女性多少是因为筱原的姓氏发挥着作用,但他现在已能获得对自己自身的自信。固然是到了这个年纪,可只要他本人积极行动起来,要找到真正对他钟情的伴侣对他来说并不在话下罢。
游马好像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缓缓地坐起身子来面向了我。
某个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小小地抽了一口气。
“怎么了?”
“……没有什么。”
没有了手指的遮挡,能够鲜明地看见游马的嘴唇上沾着些许斑驳,那是我使用的色号的口红。和三十年前不同已完全成为成人女性的我的改变,竟将无意义的梦境的残片带到了现实中来——原来如此,方才是与那年发生的“梦境”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境、气息和触感,才让我以为自己又做起了当年那个“梦”罢。
“…是说,看游马的围巾这里、都叠得巻起来了。”我指向游马的围巾缠在脖子上的部分,“有时候都不知道游马到底是不是在乎自己外表的那种人,明明又很喜欢赶时髦。”
“…赶时髦?……没有的事吧。”
“就 是 有。年轻的时候出来约会还系过producer围法(プロデューサー巻き)吧?完全在赶时髦啊。结果刷牙的时候又会把嘴里牙膏水一直流到领口去的也是游马……这条都卷起来了的围巾,就让我来给游马重新围一下吧。”
“…喂!”
不去理会游马的抗议,我探出身子扯掉了驾驶座上游马的围巾,仔细叠细后再次绕到了游马的脖颈上,装作不经意地用其中一段蹭过游马的嘴唇,悄悄擦掉了上面沾染的膏体,那些不吉的色彩再寻不见形迹地消失在了游马深青色的围巾上。
边系起我能想得起来最花哨的围法,我边注视向游马那双与整然的内双很是合衬的大大的三白眼,车顶灯在游马的眉骨下方投射了阴影,游马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清,
“我刚刚想起来——即使回到那段还无法被称作真正的大人、精神上根本只是个孩子的时光,我也什么都得不到。”在游马的脖子上系完了最近被表侄女教会的新近围法,我的手从围巾上滑落下来,“游马脸长得好看。年轻的时候虽然体贴但性格使然多少缺乏坦率,到现在也有几分变得圆滑了吧。与乍看起来不同、其实很会照顾人这点,倒是一点都没变。即使是现在,想来也很容易能够找到伴侣。虽然作为前同事说这话多少有些越界,可这是我在还能被称作Partner的时候就对游马抱有的祝愿:游马缺少的构建自我的部分其实再不用借‘过家家’中‘阿尔方斯的爸爸’的身份便可实现,游马要是去建立家庭就好了。事到如今即使不去生养孩子,但至少,要是对方能够成为游马的归处就好了。”
“——这样、过分了吧?”
我带着疑问看着游马,游马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扯下了脖子上的围巾,抛在了后座上。
“啊,我好不容易围好的”
“会对野明的sense有期待的我真是个笨蛋。”
“这是不是才叫说得太过分了点?”
“…我来给野明做个示范。”游马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头,这是个即使在我们的Partner时代他也鲜少做出的举动。
“怎么了突然…”
我住了口,游马的表情与记忆深处的残像重叠在了一起,那是我曾有时透过阿尔方斯的屏幕能够看到的、将手指放到指挥帽附带的无线话筒上之时的游马。
“野明坐着别动。”
我像是做着梦一般看游马翻过了前排的座位之间横亘着的档位杆。
游马曲着身子从我的脖子上解下我的围巾。
“把手拿出来,野明。”
“手?”
“两只手,快点。”
将手拿出来的那一刻几乎是肌肉的自动反应,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声线于我似乎还是存留有荏苒时光之前的那般效力的片鳞。
游马看着我伸出来的手笑了。车内的灯光只照亮了他的右半张脸,左半张脸则隐匿到了阴影中去,以致看上去笑脸从正中间切开了,就像在我多年前在高中课本照片上见到的希腊剧面具一样仿佛含有着双重意味。光与影。希望和绝望。欢笑与哀伤。信赖和孤独。
我像是触到了沸腾的炉子一样,如梦初醒地想要缩回双手,却已被游马牢牢抓住,往上面开始缠绕上我的围巾。想要抬起脚向游马的命门踢去,游马提前一步用体重压上来封住了我腿上的动作,手也没停下,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手已经被用警校教过的标准绑法绑在了一起。
“突然干什么、游马!!”
“这种状况下靠肉体格斗野明是赢不了我的,放弃吧。虽然不是在机动队干活或者当过刑警,但双手都绑住的话还是能有完全的掌控力。把擦车用的抹布放在副驾驶车门的置物斗也算是中了大奖,虽然我也不是很想,但是野明如果呼救的话,就用这块把嘴塞上吧?”
我像是被人一桶凉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这不是要…”
“怎么会呢,”游马很快地回答了我,表情中却露出了一种神妙的悲伤,“事到如今……”他止住话音,紧紧咬住了牙关,
“野明……”
游马的身体覆了上来,同时覆上来的还有他的双手。搭在了我被解下了围巾的脖颈两侧。称得上是熟悉的体温,却在向内慢慢施着力。
“听说过乔治•伊士曼吗?”
“完全…不明白游马是要干什么”
“柯达公司的创始人,还算是挺有名的,野明现在大小也算个社长,都不去读读世界商业史?”打断了我的话的游马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得见的笑意,那笑意叫人寒毛直竖、像是某种异形之物,正从深黒色瞳眸中那一汪万年不曾有变的无底潭水里缓缓爬出,“虽然事业成功,但伊士曼本人却在病中自杀。‘我的工作已经完成,还等什么呢?’便是他在自杀前留下的遗言。”
“……已经对生没有留恋……这就是游马想说的?”
游马的手指在我的颈项处还在缓缓收拢,我吐露话语开始变得艰难。
“野明现在说起安心和慰藉,不也只想着死的事了吗。而我…如果哪天突然死掉,一定只会对没有做这一件事感到遗憾。”
“我的那不是‘死’、是‘死后’的事而已…。…我弄不懂、现在完全弄不懂啊,这样只是会变成、三流杂志垂涎欲滴的素材……筱原重工的次代目、将曾为其同僚的女性前PATLABOR驾驶员”
游马居然轻轻地笑了,
“求之不得,不是很有仪式感吗?到时候会有人添油加醋地分析、写些什么说不定从野明为逃离寄托于北海道的回忆、再次踏上东京的土地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云云。”
“…反正、是杀不了我的吧,…从根本上游马就是连穷凶极恶的犯人…在自身性命都难保的土坛场却连那个帆場暎一的人命都无法忽视、从小被…培育得正直……到这种……地步的人”一边感受到脑中因缺氧而苍白,我的嘴唇依然挤成了微笑的形状。
游马俯下脸庞,与我额头相抵,“还是这么有信心呐,野明对我。但对象是野明的话,我其实、杀得了哟。”
双手的关节进一步用了力,颈部大血管被挤压的声音大到像在颅腔内彻响,我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叫人致死的掐颈方法!
游马应该知道的才对,不去压迫气管而只绞紧靠脖颈两侧的颈部动脉的话根本就难以引发真正的窒息,与柔道的锁喉技相类的这一动作、倒是可能因制压血流速度滞缓大脑供养而导致失神昏厥,并且……
巨大的恐慌在因缺氧而越发钝重的大脑内升腾。
我窥向至近距离下游马的眼眸,它们并不是像是属于我一直知根知底的这位前同事。
那其中有滚滚而来的波涛,那其中有一望无际的大海,但既已将屏息敛声潜藏至今的欲求浸入,再如何澄澈透彻的良知也能在转瞬间变作万顷鲜红。
千头万绪的情意早已变质发狂,只要能把将其点燃的刹那攥在手中便会化为悦乐,在向下堕去的肢体陷入沉眠之前,流下的泪水或也可得以干涸吗?
拼命扭动着手脚,我再度挣扎了起来。并非出于理智的判断,而纯粹为恐惧所激起。让上半身从座椅靠背上跌落下去,起码能够从这双眼睛之前逃开几秒——
为了压制住我,游马跨坐在我大腿上的两边膝盖夹紧了我的躯干,身体随即也紧贴了上来,每一个毛孔好像都要被游马的体温浸透,鼻腔中充弥了满满的游马的气味——
“——泉野明,最后来听听我的理论吧。”
(六)
“——泉野明,最后来听听我的理论吧。”
脑内的血流渐次减少,罕见地变得低沉磁性的游马的声线听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处传来。
“自出生以来的人生都一直在北海道渡过、与父母和睦无间并且将父亲视为成长目标的酒家独生女、在高中毕业时却没有选择继承家业。据说是是因着‘喜欢labor!’这样的动机,在高中毕业之后并未参加北海道警察学校的入学考试、而是上京考入东京警察学校、以求毕业后能够参加当时在日本尚且绝无仅有的警视厅下属特车队、达成驾驶PATLABOR的愿望。但即便如此、被旁人称作机性恋的野明也并非真正的机械狂热爱好者。虽然驾驶技术很难有人可出其右,却连用于爱机英格拉姆关节的线性驱动器(Linear actuator)都不甚了然,甚至还会真的想象添加动力增压器(power booster)和固定翼(fixed wing)就能实现自由飞行。”
开始模糊的视界之中的游马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怀念的往事般地嘴角上扬。但那双眼睛却依然不带笑意,这使得唇上的这一笑容反倒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酸楚,
“更不必说、给由自己负责驾驶的英格拉姆一号机冠以过去两任宠物共通的名字刻在机身上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忍让这一警用Labor出现可修复的损伤,对新型机的引入甚至表现出了极大的排斥,将爱机的淘汰与拥有同一名字的爱犬之死比类,这种种举动、绝非不求其所以然地冠之以机性恋这样笼统的概念便可作为解释。”
游马的大拇指保持按压的力度顺着血管上下游移、像是在抚弄血管上方的肌肤。但这动作中并不含有情欲,一定并不含有情欲。不可能含有情欲。比起对女人的爱抚,更近于神父在做弥撒时触碰着圣餐中要代替耶稣血肉的餐饼。
“野明在高中时曾以乒乓在全国大会拿过第三①,这是直到那次去参加野明的结婚披露宴、我才愕然得知的事实。在二课时我只听你说初中打过篮球,也是到了披露宴上才搞清、野明那时带着本可以说是弱队的苫小牧中学校篮球部前所未有地赢下了道大会进军全国大会,却因为身高停在1米55再也无法长高,而终于在升入高中的时点放弃了篮球的道路。高一是被人拜托才加入了乒乓部吧?练习一年之后就在乒乓全国大会获得了第三,高三的时候却因为事故而骨折,并以此为契机开始准备大学入学考试。也是在此时因为政府启动了巴比伦计划,首都圈内labor开始变得常见。96年的时候,为接受大检上京②,不知由于何种契机,转而才因‘喜欢labor!’而投考了警察学校。呐、野明,听说过Symbiose这个概念吗?”
呼吸好困难…头脑开始麻痹。…游马好像问了什么,但已经变得飘摇的意识不可能给出解答。
“Symbiose,原语为法语的单词亦即位共生感,形容人类觉得自己与自己以外的事物拥有共通生命的想象,被视作为咒术、宗教的建立打下础石的概念。也就是野明与‘阿尔方斯’啊。”
…阿尔…方斯……?是在说…阿尔…方斯…的事…?
“‘人机一体’,被视作‘人体之延长’的机械,只要是定员为一人驾驶的高机动性作战单位的驾驶员,大概无论是谁都曾经幻想过的驾驶最高境地——。但真正实现了这一点的野明和阿尔方斯其实又微妙地有所不同。那些嘴上那样说着人机一体人机一体的驾驶员,大体在能够换用性能和安全性被验证为凌驾于其上的新型机之时也都会急不可待地换下落伍于时代的前爱机。当然这也是理之所至而然,毕竟工具只是工具而已。可是野明却从一开始就无法接受这一点。”
颅脑在和车座椅靠枕不断发生着小幅的碰撞,肢体似乎是正因缺氧的生理反应而产生抽搐。
“更不用说、能够对动作进行自动处理的Labor OS对于绝大多数驾驶员来说都是件便利的道具,就算是驾驶技术同样杰出的五味丘先生、在得到零式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也很为其避障系统赞叹,即使是乘惯了英格拉姆的太田、在英格拉姆量产机计划AVS-98mkII的测试中也十分满意于它的动作效率自动学习系统。然而对于此类系统,野明却绝无法接受。
此中原因就算是二课时代的我也早已知晓,是因为这会使自己与爱机之间掺入异物吧,呐?野明。”
降注而下的游马的声色,与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截然不同地、温柔到几近于慈爱。
“因为野明对labor的喜爱,对阿尔方斯的喜爱,在把它当作道具之前、当作孩子之前,对于野明而言首先是对肉体的补足、是自身的一部。初中时代投注心血的篮球因为自己无法再长的身高而不得不放弃,高中时代努力拼搏后取得了佳绩的乒乓也因肉体受伤而迎来终结,对肉体的不信感就这样在野明的潜意识之中积聚,直到在无可奈何为大检而上京之时、亲眼看到了首都圈内已大量投入使用的labor。因联想到幼年时看过的魔神Z③与高达④而热血上涌的同时,两足步行有人驾驶恍若‘人体之延长’的机构更是于潜意识之中唤起了Symbiose——自己与他们拥有共通生命的想象。让野明一而再再而三抱憾放弃梦想的肉体于野明坐上英格拉姆一号机的一瞬才至此终于变得圆满。所以它才会成为‘阿尔方斯’——因野明对它的爱情同母亲与尚未产生自我意识的初生儿之间的感情相类、而母亲对于初生儿的爱又总被拿来与全心全意的饲主对狗或猫产生的爱意相比较。”
头颅后部与座椅靠枕的碰撞幅度减弱了,肢体的抽搐似乎逐渐缓和了下来,却有鲜明的恐怖在心中积聚。我的嘴已经张大至关节能承受的极限 、却依然不能喘得上气,目光开始失焦,眼球一定已经充满血丝。耳边游马的声色却没有发生丝毫改变。
“——赋予英格拉姆一号机阿尔方斯这一爱称的野明,实质是在通过这一称呼无意识地追求一种半永久的自我的外延。然而作为公共财产的阿尔方斯、自然并非野明的猫或狗或小孩、更不可能真正成为野明的一部,在我们赌上身为警察官的信念投身于Tokyo War之后、正如事前我曾危惧过的那般,被吊销了labor搭乘许可的野明再也无法登上任何labor的驾驶舱。——这就是原因吧?…就是因为这个,所以那个时候、才跑去搞了男人的吧??”
……男…人?…啊啊、那个人……真真正正地爱过了我的那个人,会毫不犹豫紧紧拥抱住我的那个人……对婚后要进入泉家户籍帮忙经营酒家的提议没有表现过丝毫不满的那个人……就算是说谎的也好、告诉我当年同学时、就曾默默喜欢过我的那个人……
……明明一定意识到了我的精神上带着在二课与游马的职务关系之中留下的烙印,却未动声色的那个人……
喘息已剧烈急促得要到极限,甚至下半身都伴同着呼吸一阵阵地收缩。
“于是Symbiose变成了Symbolic Relationship——共生关系,难分你我带有强烈共依存性的关系如果是在伴侣之间倒也并非罕见。要说起来的话。TOKYO WAR之前在职务中无自觉地扮演着阿尔方斯的疑似父母……不…一直、扮演着疑似伴侣的我们实际上就曾处于那样关系的最中。可惜如此配合了野明的对方三年之后就意外死亡。野明则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用‘死后会归于同一处’在说服自己,但那也不过是临时填塞内心的空洞。”
唾液早已溢满了口腔,正从半开的嘴角滴滴答答地淌下,明明是夜晚,眼前映着的游马的脸却异常明亮,大概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那个、那个……要来…、…那个要来了…!
“——因为要是那种自我说服真正会起效的话,最初名为阿尔方斯的犬只死亡的时候野明早就可以满足了。但是没关系,由我来、就由我来、真正让野明放下负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游马在说什么我已经完全没法听懂,奇妙的快感在颅脑内像烟花一样不断升腾炸开。战栗从头顶蔓延到脚尖末端,除了被制住的脖颈,几乎全身的肌肉都在不断抽搐,身体像是刚被甩上岸的鱼一样不断腰肢扭动着,其中却完全没有意志的介在。
好舒服,好舒服啊,就连小穴都喘息似的一翕一张,在本就已经发着痒的腹底迸出火星,仿佛是热泉一般,从小阴唇不断地在向外冒出涌流。
眼前至近距离占据了我一整个视界的游马笑了,像一个幻觉一样柔情满溢,简直如同正面对着恋人。
“很厉害吧野明!就连内脏也舒服得不得了吧?跟我们当年学过的柔道锁喉技同一原理,阿武姐反反复复不知道提醒过多少次、虽然会造成昏厥的效果更加显著,但控制好的话绞紧颈部动脉能因颈动脉窦反射而引发副作用,脑内血流不畅导致二氧化碳堆积而诱使β内肽啡的分泌。被称作脑内麻药、跟吗啡同一作用原理的这种物质,现在就正从野明的垂体里吧嗒吧嗒地向外跑——”
醉酒的酩酊感从大脑扩散到全身,视觉所及车内所有东西好像都会旋转,身体在融化,游马也在融化,箍在我的颈项处游马的很有匠人特性的修长手指俨然也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不是这样,明明不是这样,彼此清醒过来回复理智的话明明依旧是旁人!!——但是、再这样下去的话…、
“从没这么舒服过不知道该怎么办吧?要疯了吧?脑子都快坏掉了吧 ?没关系的、就这么坏掉吧,坏掉就更舒服了吧?真可爱啊野明—— 一直想要看到野明这幅样子、野明回到东京以来我一直就想要看这个!现在明白过来了吧?野明!!野明其实也一直想要这个吧?!哈哈哈哈哈哈哈、高潮去吧!给我高潮!”
“哈啊,嗯啊,啊啊啊啊、啊、啊!!~~~~”
游马一边的膝盖抵入了我的两腿之间,长驱直入地压到了蜜豆上,残存的理性在喉咙深处惊叫出声、却有快感从下腹部像波涛一样涌至头顶,悲鸣在出口的那一刹那变化成了娇声。失去控制的涎水不断地从口中淌出,整个下巴都被打湿。
“哈哈哈、哈、很好、野明,这个表情真有意思!你已经再也离不开我了,只用脑浆就高潮吧野明——!”
脖子上的用力在进一步加重,游马的大腿从我大腿下与座位的空隙中穿过,游马的下腹部紧紧贴上了我的下腹部,每一处毛孔好像都吹进了游马的气息,
“去死——反正把你杀死掉了的话,我也会去死的!彼此这一生反正已经无憾了吧?最后就给野明好好看看、终极的Symbiose,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快感!”
游马的鼻尖与我的鼻尖相碰,
“这么一来野明的快乐也好、痛苦也好、就全部由我——”
下体的外侧抵上了和方才的膝盖不一样的硬度和热度,与触电一样的强烈快感一起在全身流窜的,是透入骨髓的恶寒。
——那是勃起的阳具。
理性像是溺水之人在激流的冲打之中突然胡乱抓握住了刚被水面湮没的礁石般,终于挣扎着冒出了头。
——这才不是游马。怎么可能认可这是游马!!
自己之内的五脏六腑都像在瞬间像是被弄脏,抄近路赶到音乐会外却只能等待迟到的游马的自己,在大众TYPE2上半梦半醒觉得被游马亲吻的自己,在银座的洋食店问起游马死后归宿的自己,保持着微笑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对游马道了别的自己,曾经纯粹地恋着游马的心,通通都被这阳具的勃起玷污。
游马应该没有办法对我有这样的反应才对的,所以我才怎样挣扎都永远不可能跟游马在一起……!
还给我,把我的Backup还给我,把在我的婚礼上致辞祝福笑得羞涩的筱原游马还给我,把驾驶舱飘扬着新制品气味的、我十九岁的时候初次乘上的阿尔方斯还给我,把英格拉姆的驾驶头盔还给我,把仰望着阿尔方斯的我悲伤的脸还给我,
爸爸、请复活过来、再一次将我养育成人吧,我已经没有办法,重新走上正轨了。在梦里,我无数次回到故乡,每次回到故乡、我都会徘徊在那个长有大树的山丘之上、只能徘徊在那个长有大树的山丘之上,树木和草叶、夕阳和风声、土里埋下的“阿尔方斯”都像是在对我喊叫——
你本不该作为女人生存,你本不应对谁抱有什么恋心!
从喉咙里最后的气息中、我拼上全力绞出话语,
“——不要!!
好恶心——!”
声与光与触感与气味戛然而止,
眼前所存在的只是一片黑暗,一片包含全部而没有部分的、粘稠恶心的黑暗。
①『機動警察パトレイバー・劇場版 -ゆうきまさみの新しい世界』、结城正美的插画解说
②『機動警察パトレイバー 完全設定資料集 vol.2-OVA編-』、结城正美的《野明的成长记》
③初期OVA第1话、野明的台词「喰らえ、正義の鉄拳、ロケットパンチ!!」
④TV版野明的台词。
(七)
我睁开了眼睛。
游马现在乘坐的商务私人两用的BMW X5已停在我居住的公寓边。
从副驾驶的座椅靠背上直起身子,转动眼球探看向驾驶座,游马的头趴在方向盘上,一只手臂垫在额头下面,另一只手捂住了嘴,一副疲累之态。
我的手下意识地抚向脖子,围巾好好地围在上面。擦去车窗上结着的水雾,拉下脖子上围巾的一角、观察颈部肌肤的倒影。泛红的印迹若有似无,很可能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身旁的游马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动静,从方向盘上支起身来。
“终于醒了啊。”游马瞟了一眼我的脸,“野明睡得太香,我自己开车也累了、就没有叫醒你,也在这趴着小睡了一会。”
“我睡了多久?”
游马低头看了眼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手腕佩戴的手表。
“从我停车开始算的话,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
开着空调的车内应当还算暖和,像是在证明这一结论一样、车窗上都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水雾。但虽然正吹拂着副驾驶座出风口送出的暖风,我的身体里依旧不断在向外泛出冷意。
游马倒似乎并不冷,我瞟了眼被扔在了后座的、原本围在他脖子上的围巾。
“总觉得,让游马费心了?”
“事到如今说的什么话,好像野明以前没让我费过心一样。”
“哈、哈哈……”我努力在唇角漾起笑容,但未免显得干涩,“时间也确实不早,我就先回去了。游马回住所也路上小心。”我向游马点头致以一礼,边用靠着车门一边的左手打开了车门。
从车门外袭来的新鲜的冷空气反而止住了我身体各处微小的寒颤。我微微皱起了眉头,或许是错觉,但我终于觉察到车内原本一直弥散着一种腥臭气味——在北海道农家中常见、被关在同一畜舍内发情期的雌雄家畜身上特有的叫人掩鼻的恶臭。如果真是这样,方才引发我身上寒意的也并非温度,只是气味而已。
刚想要下车,右手手腕却被抓住,我有些吃惊地回过头去,
“真的觉得让我费了心的话,要不然就把停车费付了吧。不愧是田園調布,实在不便宜。”游马的视线落在我的手腕上,“我记得野明后天没什么事,下班时间到了以后请我吃个饭吧。我会到野明那边的事务所楼下去接你的。”
“……游马明明不用找这样的借口的,”我也低垂了眼帘,“事到如今。这么多年的朋友了。”
游马把我的手腕抓得更紧了,彼此都没有抬起目光,“那后天就定了吧。”
“嗯。”我点了下头。
游马缓缓松开手指,我将手腕抽出。
走下游马的X5,我走向住所。走出停车场后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引擎发动的声音和汽车行驶远去的声音。我没有回头。
身周飒然作响、一片的洋洋盈耳。是冬日砭骨的罡风,自无往之地从背后向我奔袭而来、一丝过于永久也离脱不掉的春季海原的青臭湿润却居然还掺杂其中,像是幻觉一样。我伸出手去按住在风中变得凌乱的短发发丝,指尖却触到了发丝上一抹带着水气的冰凉。
我停住脚步,仰起头来,自铅灰色的夜空之中,几片雪花悠悠飘落。很快地、更多雪花缤纷而至。
低头向合起的双手手心中呼了口气,一捧白雾从双手中升腾而上。我发现,我好像一直等待这场雪的降下。
我重新迈起脚步,在雪中向住所的方向走去。
就如同留在路面上的足迹将被悄无声息积聚起来的白雪所掩盖,无论是被执心擢拔的宿命,还是已封闭的道路通向的未来,都会为过于永久的时间洪流吞噬,就算是在绝望之中抓挠喉咙淌出的鲜血之色,任谁都会将其忘却吧。只是——
——我和游马,很难真正从彼此身边远离。
没来由地、我像是突然忆起重要的事一般,这样的预言落在了我的心内。如果是三十年前、我们或许也曾经可以彼此相拥、为阿尔方斯殉死而一起堕入东京湾的海底,但这可能性时至今日自然早已消弥。事到如今、早已成为可悲的大人的我们,只能清醒地理智地理所当然地肩并着肩,活着、在荒凉之地向着空无一物的沼泽地的中心跋涉,无论再过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眼睁睁地看着泥浆以符合常识的方式逐渐将彼此淹没,就算在哪一方迎来必将降临的死亡、整个身躯就要完全沉没之时,也无法再伸出手去牵住对方的手。
——即便如此我依然能够确信这雪中之风正吹向我的未来。眼前皆为赴死而去之归途,脚下只剩赴死而去之归途,我却依旧确实地站立在此处,我却依然确实地存活于当下。
并且、正一步又一步地缓慢向着那座已成为我的“未来”的位于北海道苫小牧的墓所走去。
——此乃筱原游马造访后藤喜一于海滨小城经营的寿司店之前三个月的某一日发生之事。
完
写作BGM:
鈴湯『久遠の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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